病人·闲人·旅人

    在没有飞机、火车、导游手册、青年旅舍、信用卡和旅行支票的时代,旅行绝对是一桩费力费钱的事。从法国到意大利,你必须出一笔钱雇驿车,在城市之间往来,你得不停地更换坐骑;哪怕你行前做足了功课,一旦出发,若是没有当地的向导,你还是无法搞清自己来到的、途经的是哪一个小邦国里的哪一个城镇。四百一十年前,旅行是属于蒙田这样的人的特权:有车有房,有钱有闲,年近六旬,仕途基本画上了句号,积累的名望足够让他在其他国家“找到组织”——搭识各种同属上流社会的驴友。
    人们一般把文艺复兴的下限划在1580年左右,也就是在那期间,让蒙田彪炳史册的《随笔》写作告一段落,已写的部分交给了出版社。世人公认,是蒙田把“essai”变成了一种正式的文体,但他本人基于骨子里的谦逊低调,当年并未有如此意识,所以,他都等不及这本书出版就匆匆出远门,以纾缓多年的案牍劳神了。我们也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自我怀疑的写照;在罗马法复兴的大背景下,他都不敢确信自己这些羼杂了大量拉丁引文——都是他自幼接受精英教育所获——的论说文字足以吸引读者,俘获他们的心。这个多虑的老家伙,即便在9月5日踏上旅途之后,都不晓得出于什么缘故,把记下沿途所见所闻的任务交给了一位不知名的秘书。
    《蒙田意大利之旅》的前一百来页都是由这位秘书代笔的。他很负责任。从文本来看,与其说他小心翼翼、没有遗漏什么重要的东西,不如说他谨慎地不添加任何不该加的评价。比如,他详细记录下当地政教人物的作为及其后果,而只是简单提一提主人的反应。这与蒙田随笔克制的文风十分一致。
    让人眼红的是,整本游记里几乎都没有什么斟酌开销的地方,可以看出蒙田一行人根本无需费心于此:他不带妻女,带了一个弟弟(马特科隆领主)和一班随从;他出发时有埃斯蒂萨克结伴随行,这位埃先生随身又带了五个人和一头骡子,两拨人一同组成了一个旅行团。就以旅途晚期在拉维拉的情况为例,蒙田一行人都能住得起当地一位领主的宫殿,“他们至少可以提供我看中的四间一套的寓所,要是我需要也可以拿下全幢。”
    住下之后,前来拜见他的都是意大利的贵族,有的是当地的,有的是恰好住在一处慕名而来的,所谓物以类聚,大抵如是。
    蒙田用人有方。他这位秘书不但写作尽心,而且似乎还兼了鞍前马后的护工一职。每写到主人的健康状况,他一律巨细靡遗。
    到罗马第一天,他先是讲述了蒙田对在街上见到许多法国人感到不满,讲述了在进关时遇到的小小麻烦,接着便细致地描述起主人的健康来:肾移位,服用山扁豆泻药、威尼斯松脂和味道类似杏仁奶的三种饮料。一个月后,蒙田又遭遇了一次恶性腹绞痛,“排出许多沙子,后来又是一次大结石,硬而光滑,在尿道停留了五六个钟点。”每写到病症及治疗时,他都打起十二分精神,一颗一颗地清点主人拉出来的结石,甚至闻闻吃完药后排出的尿液的气息,好像有意提醒未来的读者:你们这些人不要无端仇富,蒙田大人有钱是不假,但他贵人贵恙也绝非闹着玩的。
    细读这本游记,不难发现“治病”是蒙田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肾结石和拉丁文一样,在蒙田家都有渊源。兹事体大,未可轻视,游记里早早就出现了关于讨论治病的记录。
    那时他们的车驾还没出法国,就在埃佩尔奈,蒙田与耶稣会会士马尔多纳交谈,后者谈到了在当时风靡欧洲的水疗浴场之一——比利时列日浴场——治病的经历。那里的水是要喝的,“疗效跟加斯科涅的矿泉相似……他好几次喝到全身出汗心跳,感到其药力很强”,强到什么程度呢?“青蛙等小动物往水里一扔就死……在盛了这种水的杯子里放一块手帕,立刻就会发黄。”
    以现在的观念看,大约找死莫过于喝这种水了。可是,哪怕马尔多纳直言“未见得比原先更健康”,蒙田也听得饶有兴味,并嘱他的秘书原原本本记录下来。在这之后,蒙田一路探访各种乡野秘方,尝遍了奇奇怪怪的矿泉草药。他自己主笔后,对头晕、放屁、肛门刺痛、拉什么颜色的屎尿、排什么造型的结石,记载之详犹有过之。
    不错,他的确是拿着这些记录一路求医的,但从《随笔》来看,蒙田与现代人的健康观念大有不同。活在现代,谁没有几个“病友”,谁不认识个把信赖的医生?一份份体检报告把你往医院里送;可是在蒙田看来,人体熨帖于自然之理便是健康。他嘲讽医生,认为他们就是一群把小恙炒成大病的行家,他们所谓的成功治疗病例都是贪天之功为己有,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病人都是自然地、或因其他不为人知的意外而痊愈。事实上人人皆健康,病本质上是想象的产物,是求了郎中之后摆脱不掉的梦魇。结石是人体的杂质,与健康无干,消去结石,就相当于擦掉一块泥污,露出底下光光净净的瓷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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