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天》前言

    在欧洲居住时,我去过不止一次华沙。有次去时,甚至闲到在美人鱼雕像旁的咖啡馆外久坐一天,拿着炭笔给民居画素描,一杯接一杯灌咖啡的地步——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个相当悠闲的城市,浪漫倒不怎么浪漫,就是悠闲,生活节奏几近静止。华沙人都很和气,很少见到凌晨两点法兰克福街头笑得面容抽筋的醉酒青年,抑或奥斯陆四十岁上下派头十足的沉默绅士。西西里岛火车上满身海盐味的农民的淳朴倒也不像,也不似米兰人那般时尚,或者伊比利亚半岛的狂欢气,华沙统统没有。硬要去描述的话,大约是某种调和的、出世独立的孤寂感,但又不比布拉格那般冷淡、桀骜,而是温暖、温和的基调。反正,就我看来,坐在华沙街头慢悠悠耗尽一生也不至于可惜。

    大卫·萨菲尔最新作品《28天》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华沙,但又不是我熟知的华沙——那是二战时期的华沙市。萨菲尔先生用第一人称视角,附身在一位名叫米娜的年轻犹太女孩身上,从她在露天市集走私食品进犹太居住区遭遇险境的惊险故事开始讲起,到试图从犹太黑帮首领手上谋差事,之后经历纳粹“搬迁”清洗行动,倾听集中营毒气室生还者口述等等事件,以虚构与史实辉映的手法:用一个虚构人物,串联起十多位真实经历过波兰犹太人大屠杀事件的幸存者们的笔录或口述,复写、再现逝去的真实,并交织爱情、成长、民族认同等宏大主题,撰成这本有笑有泪有回味的小说。作为主角,米娜和以往大部分二战主题小说或电影角色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真实:并非《辛德勒的名单》或者《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里那种尽显悲壮的真实,而是通过琐碎的心理活动描写和波折不断、异想天开的事件转折,实现《布达佩斯大饭店》或者冯内古特小说当中,接近黑色幽默的场景具象化,以及时不时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情节张力。“啼笑皆非”这个词,对于萨菲尔式幽默而言,算是十分精准的概括:他的故事主角,尽是些生死关头尚且婆婆妈妈,化险为夷后又得意忘形、伪饰自欺的类型。这一节里的诺言和起誓,下一节就可以推倒不算,甚至忘得干干净净。虽然各种插科打诨和小人物情怀是不变的基调,但也绝非简单的流水文章。只要是萨菲尔的小说,一连串画面感十足的胡闹折腾之后,主角总是会成长、成熟起来,而坚持读到最后的读者,也总是能够在小说收尾时,通过回忆,串联起之前发生的各种事件——尽管差不多所有事件都是“啼笑皆非”的风格,可在联结审视之后,却又能从中体味出迷恋、勇气、执著、牺牲、快乐、疯狂……林林总总的人间百味。

    萨菲尔作品最可贵之处,在于对真实视角的坚持:他总是会先假设出一个不完美的人物,在工作、感情、生活、社交上遭遇危机或挫折,屡屡面临随波逐流或者奋起抗争的抉择。然后,再将这个人物置入到某个相对奇妙、难以解释的环境中,观察她的行动,以及心态上的变化,将她的遭遇如实记录下来,即成其为一部典型的“萨氏小说”。迄今为止,萨菲尔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描摹的主角,全部都是女性(这也是前文中直接使用“她”的原因):《蚂蚁的眼泪》中被俄罗斯太空站掉落的洗脸盆砸到脑袋之后,转生为蚂蚁和其他各种动物的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金·朗尔女士;《耶稣爱我》(中译《在不懂爱情的年代,遇见爱情》)里因为恋爱挫折搬回老家,结果发现邻居竟是耶稣基督本人的玛利亚;《突然成了莎士比亚》则更为夸张,主角罗莎直接进到了十六世纪时、文豪莎士比亚的身体里,过起了穿越生活。相比之下,《28天》里却并没有出现这类近似科幻小说的设定,最多在主角妹妹汉娜所营造的“777座岛屿”的故事世界里,过了一小段时间双重生活。通过阅读本书末尾的作者对谈部分,大家可以了解到,《28天》的这次“例外”,实际上是萨菲尔有意为之。首先,作者试图通过这一方式向读者阐明,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所犯下的暴行,其本身已经如科幻小说一般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作者借文中人之口或者直白、生动的情境描写,多次表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类似的大屠杀”。至于“将人脱光之后如牲畜一般赶进毒气室里”这种灭绝人道的行为,那些在切姆诺发生的惨剧传闻,甚至犹太人自己(包括主角米娜)都不愿意去相信,认为那些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正因为这些在当时人听来已经具有相当科幻性的事件,确实属实,才令《28天》在挑择、拾取已落定的历史尘埃过程中,契合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和声,取得了比运用幻想设定更可震撼人心的效果——萨菲尔多次强调“素材取自真实”,也同时表明了他个人对这段真实进行倾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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