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里看见“孤岛”

    重返“孤岛”

  韩国导演金基德的电影《时间》里,有一幅画面:男人默默隐退人群,不再露面;女人戴着印有自己整容前照片的面具,惊恐不安地冲入人海,用力拨开人流,然而人流岿然不动,兀自回归,如同耶和华分开的两股水流,终究再次回旋聚合,徒劳无功。汪洋大海吞噬了所有人,不动声色继续流淌。此时,两股汩汩的泪痕如同两只白色的虫子,赫然爬在女人漠然微笑着的面具上。

  我在东西的小说里看见“孤岛”,如同女人在面具上看见“命运”。1995年,东西完成了中篇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2015年,他以长篇小说《篡改的命》接续了二十年的时光。文字的两头,“孤岛”的意象横亘在写作的长河之上。

  “只有一点我没法改变和背叛,那就是我的出生。我出生在一个没有语言的地方,就像一个哑巴,当我突然会说话的时候,我得到了人们的同情和支持。这或许是我能够交好运的原因。”(《时代的孤儿·哑巴说话》,昆仑出版社,2002年9月第一版)———这就是长河的源头。

  1966年的谷里辽阔荒凉,白日里有天风紧挨着山尖穿梭来去,黑夜因为没有现代电器的打扰,深沉完整如暴风雨前的海底。湖光山色碧翠如玉,深彻的红水河从村子前面奔涌而过。谷里人烟稀少,屈指可数的人家散落在大山大河之间瞬间泯灭,生活在这里的“高山汉”(桂西北壮族对居住在深山里的汉族的统称)世代辛劳却食不果腹,如果遇上天灾人祸,贫穷就成了夜间在山风中摇曳的烛光,明明灭灭如鬼火一般。东西出生在这一年的三月。在他成长的最初,大自然的丰盛和生活的贫瘠就这样把他的生命围成了一座孤岛,以至于他在以后的写作中,总是用文字沿着生活的纹路重返“孤岛”。

  《没有语言的生活》是封闭的。从小说的一开始,东西就用干净空灵的语言涂抹出一幅寓言般的画面:聋子王家宽和父亲王老炳在二十多年前的荒山中割草,那单调而有规律的割草声和王老炳被马蜂围攻后绝望的惨叫声一直在大山中回响,然而呼呼的风声始终不停,聋子王家宽手中割草的镰刀也始终没有停止,直到发现父亲已躺在草丛中不能动弹。这样的小说开头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新鲜的角度:既然身体的缺陷已经让王家宽和身边的亲人陷入了孤岛,那如果再多加一种缺陷又如何呢?顺着这条线索,小说的生长就变得自然从容起来。父亲王老炳“理所当然”地成了瞎子,王家宽的爱情经过了重重磨难,最终迎进家门的还是哑巴蔡玉珍。这个由聋子、瞎子、哑巴组成的奇特家庭,其实暗含东西内心深处的期望———他期望能靠缺陷达成和解。如果说一个健全的世界是自足的,那只有有缺陷的世界才需要外物的介入,才需要发自内心的沟通,才能最终打开封闭,达成人性的和解。然而这个努力是失败了。小说的结尾,哑巴蔡玉珍生下了一个健康男孩,这个凝聚着全家族希望的男孩,上学后即听到了别人骂他们一家人的歌谣,语言伤害了他,从此,他沉默得像一个哑巴,小说的“孤岛”状态真正形成。

  孤岛始终存在

  时间过去二十年,到了《篡改的命》,又如何呢?

  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城市忽然变成了一种奇特的生物。高楼大厦和灯红酒绿的中心,藏着一座座的“小乡村”,甚至不在背面,就那么明目张胆、光明正大地在满城灯火中杵着。这一簇簇的城中村,红褐色的砖石裸露着各色斑驳,在晚风中熠熠发光,隐隐呜咽,好像在轻唱一首早已过时的乡村童谣。人们在白天面无表情、各行其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有很多借酒撒疯的女人、失声痛哭的男人,各自倾倒着南辕北辙的悲喜。世事在人心之间隔着一条幽暗的河,无意义的争吵在玻璃罩外激打、回旋,冒了几个泡之后重归寂静。《篡改的命》就在此时悄然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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