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的学位与学问

也许是得《围城》之益,钱钟书的大名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或许是得《围城》之累,好事者不免疑心假博士方鸿渐是否有作者的影子。疑心归疑心,那倒不打紧,有闲工夫自管疑心去,谁也干涉不着。可问题是现在有人找出证据来了,由不得人不严肃起来。最近,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中文系的唐亮先生在《中华读书报》上撰文指出,杨绛著《我们仨》,说钱钟书在牛津攻读的是学士学位,而在《记钱锺书与〈围城〉》一文中又说,“钱锺书是无锡人,……一九三七年得副博士(B.Litt.)学位,……” 唐先生说:“笔者不禁迷惑了,钱先生到底攻读的是博士学位还是学士学位?”

  唐先生说的也是,杨绛是钱钟书的那口子,相伴半个多世纪,而且是钱钟书留学生活的当事人,难道毕业证上写的是学士还是博士都弄不清楚么?这事不合常理,连我也“不禁迷惑了”。

  不过,唐先生是大学教师,“因为自己文言学得不好”,对钱的“学术著作,则不敢妄言”,而对钱先生的学位放心不下,企盼“方家能指点一二”,以释“心中之疑”。这让我更加迷惑了:就钱钟书这种举世公认的大学者而言,究竟获什么学位,真的很重要么?不关注学问而关注学位,是不是有点舍本逐末了呢?

  钱钟书曾批评陈寅恪小题大做,盯住杨玉环的处女身份说事。依我看,若从研究上讲,钱钟书的学位问题似乎更不值得立论。就说这位陈寅恪先生,也是留学生,而且游学欧洲十四年,一个什么硕士博士也没获,可人家的学问如何?煌煌大著摆在那儿,谁不叹服?即便钱钟书真的并没有一顶博士帽,难道《管锥编》的学术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想当年《红楼梦》名满天下,以至于“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士大夫装璜门面,以此相标榜。现如今是钱钟书名满天下,形形色色的人们喜欢拿钱钟书做谈资,一副似乎很爱钱钟书的样子。可究竟有几人是真爱钱钟书的学问呢?

  有位朋友是《围城》迷,爱屋及乌,把《管锥编》也摆放在书桌上,好多人因此仰视他。谈钱钟书的逸闻趣事,他滔滔不绝;真谈钱的学问,不到一个回合便折下马来。他是历史系毕业,且不弄学问,咱不怪他。问题是有些正经八百的学者也叶公好龙,带着博士,出着专著,张口闭口钱钟书,可竟然不读钱先生的著作,将钱先生早已解决的问题照样弄错,延袭前人谬说而不知有钱先生的高论在。这叫人心里很不舒服,简直可以说是“恨恨那可论”。翻一翻叶舒宪的《诗经文化研究》,翻一翻聂石樵的《诗经新注》,我就怀疑他们是否读过《管锥编》中的《毛诗正义六十则》;翻一翻一位宋代文学教授的《中国古代叙事诗研究》,我同样怀疑他是否读过钱先生的《宋诗选注》。不说了,说多了得罪人多。虽然说现如今连做人标准都一再降低,做学问似乎也不必像郑樵一样力吞全牛,一网打尽,可毕竟学问是天下公器,容不得披着学者的袍子忽悠人哪。卖啥吆喝啥,要想做点学问,钱先生这座高山就不能绕过去。

  章士钊晚年著百万言的《柳文指要》,毛主席评为“义正词严”,钱钟书说他(章士钊)所见不博,殊有谬误。怎么个谬误,钱公没说。鄙人翻阅柳文,就发现柳宗元一处小纰漏而不见于章的《指要》。柳宗元有一篇文章叫《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将“黎献”一词作“百姓”之义来用,这当然不对。柳宗元这时才二十三岁,毕竟年轻,学问尚不够圆通成熟,用错一个词,没什么大不了的。章老嗜柳情深,下笔有个轻重缓急,也可以理解。我想说的是,出错固然不可绝对避免,但毕竟有个性质问题。研究学问而不懂相关领域的成果,束书不观,堂而皇之地以讹传讹,那才真的令人“不禁迷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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