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仁得仁,亦复何怨——《奥斯维辛骷髅俱乐部》前言

    我有至少两位邻居,都曾经是党卫军成员。

    2003年住在Pfahlbühl街71号时,住所隔着两栋楼的、偶然认识的女士听说我家中还没有鞋柜,硬是要将家里不用的樱桃木鞋柜送给我。去她家看过,鞋柜很好,比想像的要大得多,一个人不太好搬动。她是老年人了,又是女士,却执意要帮我送到家里——也不理会我提出的去找些朋友过来帮忙的建议,不由分说地打了通电话。大约五分钟后,一位戴扁帽、穿吊带西裤、身材高大、年龄约摸七十出头的德国绅士敲门进来,同我一前一后,搬了鞋柜进电梯,一直抬到我家里。

    于是理所当然,请他喝啤酒致谢。几杯黑啤下肚,从爱好聊到家庭,他忽然收起脸上的笑容,严肃又低沉地对我说了句:“你不知道,我曾是纳粹党员,党卫军上士。”

    总是这样。凡在战时当过纳粹的,都有遇人主动揭疤、表明身份的习惯:态度上既不是荣耀也并非耻辱,更像是挥之不去的某种印记。若是像君特·格拉斯那样隐瞒了,到自己主动选择的关卡上才说出口,不止容易遭遇他人不齿,简直连自己心里的坎都过不去。在大学里,我上的几门金属与无机材料课程,是由老得不能再老的两位老教授负责授课的。他们两人无论性格、外貌、风度上都全然不同,只有一点相同——上第一堂课时,会以看似无意的闲聊态度,向学生们透露两点“秘密”:第一,自己参加过二战,当过兵打过仗,是条硬汉;第二,以前是纳粹党员。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论怎样冥思苦想,都无法理解这种古怪习惯形成的机理。

    另外一位邻居,住在楼上的那位先生;鳏居、银发、身形矮小佝偻,说话轻声细语到几乎难以辨识,却是个意外热心的人。知道我喜爱读书,便将家里多年来的藏书,一捆捆地送给我,不止送,还细心地在每本的扉页上都插张便利贴,写着“这本不可不读”、“这本相当一般”之类的评语。他很固执,或者算是害羞,每次都是摁门铃,递书,说句“阅读愉快”就转身离开。只有一次,可能因为那天心情特别愉快,进到屋内来,喝了一杯我沏给他的碧螺春。然后,表情略显诧异地盯着我摆在展示柜上的“虎王”坦克模型发呆。我还记得他那时问了句:

    “你喜欢纳粹坦克?”

    没错,纳粹坦克——不是德国坦克,不是二战坦克,是纳粹坦克。

    虽然疑心他可能是犹太人,但当时的我可说是年轻莽撞,说话直来直去,直接就答他道:“是的,喜欢得很。我还有顶军帽呢。”

    然后,我就拿出自己在慕尼黑一家复刻军用品商店买来的党卫军帽;虽然仿真度很高,和旧货摊上的真家伙几乎一模一样,但在德国,是不允许公开出售帝国鹰徽的(因为鹰爪上抓着卐字花环——在德国,有纳粹卐字的商品不能公开贩卖。如果是印刷品,卐字会被一个个涂抹掉),所以帽上也就没有军徽了。 

    “哦哦,缺个军徽对吧,也难怪……” 

    他没再多说什么,微笑着起身,告辞,离开。 

    一周后他又来给我送书。不过,这次,书给我之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硬塞进我手里。 

    “一侧卡子掉了,但应该能装上。” 

    那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帝国鹰徽,锡制。 

    “我曾是武装党卫军……没什么为自己申辩的意思,不过——虎王,你那辆坦克,我开过……所以,无论如何,这个给你做纪念吧。” 

    后来的故事就比较乏味了。他仍旧隔一段就过来送一次书,直到我搬家,最终离开德国。离开时,我也没跟他道别。而那枚锡制的帝国鹰徽,至今还锁在我卧室衣柜的最上层。

    在约翰·多诺霍先生的这本书中,如果要找一个与送书的老邻居最相似的人,那显然就是麦斯纳中尉。多诺霍先生在书末的《史实参考》中,说麦斯纳是“完全虚构”的人物,但实际上,麦斯纳先生至少在两个方面是“完全真实”的。 

    其一,在党卫军短暂的历史当中,有一位名叫保罗·豪塞尔的一级上将(历史上只有四位,武装、普通党卫军各两人,俗称党卫军“四大金刚”)。他是国防军出身,以名誉陆军中将军衔退役,1934年底加入党卫军,随即成为党卫军军校校长,二战开战后,他率领赫赫有名的帝国师,取得无数辉煌战绩。1941年底在苏联格杨斯克作战时被坦克炮弹炸伤,失去右眼,在医院休养了七个月。出院后,做了一段时间部队建设工作,随后参与诺曼底战役。1945年,因与希特勒激烈争执,他被解除实权,改任西南方司令部总参谋长。德国战败投降后,豪塞尔被美军逮捕。虽然被判刑六年,但只服了四年刑就被释放。出狱后,他致力于“党卫军老兵互助会”,为前党卫军军人在战后遭遇的不公待遇鸣不平,努力争取平等福利。 

    读者读过本书后,两相对照就会发现,虽然军衔相差巨大,但豪塞尔的真实经历,与麦斯纳有大量相似之处:武装党卫军,在苏联负伤,休养后从事建设工作,后又奔赴前线,担任参谋,被捕出狱后致力于传播福祉(尽管方向多少有些不同)。至于被判六年服刑四年,狱中受虐等事件(参见豪塞尔自传《Der Weg der Waffen-SS》),更是完全相同。实际上,麦斯纳的原文名字为Paul Meissner,豪塞尔则是Paul Hausser:这一切不得不说是聪明的多诺霍先生故意在小说中留给读者的猜谜游戏。

下一页

      相关新闻:



相关产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