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谈怎样读小说

   我说直觉有时候比逻辑更精确可不是胡说。没有一个小说家会彻底放弃逻辑,可小说家基本上还是依靠经验和直觉,当然,也有情感和胆量。讲海明威的时候,我特地提到了海明威对拳击手的描写,他一定会写拳击手的背脊、躺下和躲避的目光,为什么?因为海明威本人就是拳击手,他对拳击手的背脊、躺下和躲避的目光一定会有锐不可当的直觉。我在课堂上说,海明威写这些几乎就“不用动脑子”,但是,什么是“不用动脑子”,我就有责任对学生讲清楚。这些地方逻辑是说不清楚的。我记得当时我特地请了一位女同学走到讲台上来,她不明就里,刚走到我身边,我上去就给了她一拳头——当然,我不可能打到她,否则我得坐牢去——结果,这个女生闭着眼就转身了,给了同学们一个背。我相信,在这个点上,所有的同学都懂得海明威为什么要那样写了。

    中华读书报:平时的阅读中,所有喜欢的经典作品您都这么翻来覆去地对比着看吗?包括不同版本的同部作品?

  毕飞宇:我阅读经典小说,基本不能用“阅读”这个词,对我来说这个词太正式,其实我把玩的心更多,有点像玩古玩。我不玩古玩,我就把读经典当做了古玩。很省钱的。我的重点不在看,而在摩挲,把宝物放在手上一遍又一遍的。我读经典是这样的心态,非常快乐幸福,能学习到什么不重要,我就是喜欢。我觉得这是最好的阅读方式。我说过一句话,听起来很谦虚,其实我是骄傲。我说,如果没有阅读,我的写作抵达不到现在的层面。我基本上是靠阅读支撑起来的作家。

  中华读书报:我无法想象您如何把玩一部作品。



    毕飞宇:我看小说,有时候一页纸可能花半个小时,等我把这一页翻过去,才明白过来,我的眼睛里并没有小说,我早就沿着小说的场景岔出去了,沿着作家的描写对象按照自己的想象“飞”出去了。我经常在替别的作家“写”。就阅读而言,这个习惯并不好,但对于我而言,恰恰是别开生面的阅读方式。

    中华读书报:您都替谁“写”过小说?

  毕飞宇:莫言的《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檀香刑》——我都替他写过。我和他的区别远远大于重合,这也是我特别喜欢他的原因。《透明的红萝卜》和我的契合度还是挺大的,那里面有我的生活场景,可是,《檀香刑》就麻烦了,它不在我对小说的认知范围之内,尤其他对凌迟的描写,太吓人了。我不是说凌迟吓人,是说莫言对凌迟的小说处理吓人。我估计没有几个人会像他那么干,可他就是那么干了,那是要把作家写死的知道么?余华发明了一个文学感念,叫正面强攻,我到现在也不能相信莫言会选择在这么一个地方去正面强攻,那需要消耗多大的能量?不写作的人不一定能体会得到,那个太考验我们的神经了。我和敬泽老师专门讨论过这个问题,敬泽说,这就没办法了,莫言就是有那么大的能量。

  中华读书报:在重新理解的过程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毕飞宇:谦卑。

  中华读书报:您写作和讲课,都特别重视美学。您是怎么理解美学在写作中的意义?很多作家只会写,但很少像您这么清晰地提炼出来。

  毕飞宇:美学是作家的软件,无论你怎样运行,都是软件在工作。一个作家的美学素养决定了他的一切,简单是说,就是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这是作家的维度。

  中华读书报:是否与你们这一代作家所受的文学影响与文化氛围有关?

  毕飞宇:是的。跟50后之前的作家比较而言,60后的作家带有去故事化的倾向。尤其是先锋作家,不仅去故事化,有的时候甚至是去人物化。正是由于这样的美学倾向,形成了60后这代作家的共同特征,我们的文体意识都得到了很好的发育。老实说,在艺术的准备上,我们都比较充分。余华、迟子建、格非、苏童、李洱、艾伟、东西、红柯,韩东,朱文,李冯,还有远在美国的李大卫,我很喜欢他们,我也是他们的读者。我们有我们的自觉文学,这个是骗不了人的,文本在那里呢。

    中华读书报:这种“自觉性”对写作的影响是什么?

  毕飞宇:自觉文学和非自觉文学很不一样,不自觉的文学有可能出好作家和好作品,但是,那个带有偶然性。自觉的文学就不一样了,绝不会写到哪儿算哪儿。自觉文学是有美学确认的文学,有价值追求,有风格追求,有语言追求,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作家都不是靠生活积累才成为作家的,是他们在成为作家之前就已经是作家了,最起码,在素养上是,在认识上是。那些作家在语言上的标志性都非常强,很风格化。他们的辨识度非常高,原因就在这里。

  我想说,自觉文学在中国的当代文学里做出了贡献,当代文学毕竟已经抵达这个高度了,这个用不着假谦虚,这是任何一个批评家也否定不了的事实。

  中华读书报:您的写作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毕飞宇:从现代主义回到古典主义,就这样。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我还是借用西方建筑的一个概念吧,新古典主义。

    中华读书报:那么《小说课》在您的写作过程中有何独特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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