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诗考略

中国古典山水诗究竟源于何时?近人范文澜说:“写作山水诗起自东晋初庾阐诸人”(范校本《文心雕龙·明诗》注)。这话不无根据,写作山水诗形成一种潮流,一种时尚,的确是在东晋时期,《兰亭集》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东晋穆帝司马聃永和九年(353)三月三日,大书法家王羲之和当时的名士孙统、孙绰、谢安、支遁等共41人,以“修禊”为由,聚集会稽(今浙江绍兴市)兰亭,游宴于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和清流激湍之间,当场写作了不少模山范水、畅叙幽情的诗篇,后编纂成集,由王羲之作序,为之张扬,以致影响深远。其时,由于玄学之风的影响,东晋散文除陶渊明外,别无名家。但诗集、序文相得益彰,王羲之的《兰亭序》,又可说是一篇佳作。

  东晋出现大量的山水诗,主要是纷乱的国情使然。东迁的文士几乎都有“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慨叹,加上受政治暴力和军事暴力的迫害,失落感愈来愈沉重。从清丽无比的江南山水风物中寻求抚慰和解脱,是行之有效的办法,于是流连山水,写作山水诗便相因成习,以致蔚然成风。另外,在新的哲学思潮如玄学的冲击下,汉朝以来“罢黜百家,独尊孔子”的思想控制日趋软弱松弛,于是出现“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法自然而为化”(阮籍)之类的主张。“自然”指宇宙自然规律,岿然不动的山和变动不居的水,则最充分、最完美地体现了这种规律,也就成了师法的对象,成了精神力量不竭的泉源。

  孔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论语·雍也》)所谓“知者”,就是智慧之人;“仁者”则是仁义之人。为什么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朱熹的解释是:“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论语章句集注》)原来,知者、仁者的品德情操与山水的自然特征和规律性具有某种类似性,因而产生乐水乐山之情。“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独坐敬亭山》)这是李白游山的观感,也是他和山契合交融达到了化境,高蹈出尘,借以保持自身人格的独立完善的体现。他在被召入京期间,宾朋云集,红极一时;而当受排挤离京以后,则倍受冷落,于世态的炎凉深有体味,因此也更加认识到山水的可亲可敬。

  “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知者乐水,仁者乐山”,其实还有一种因果关系,就是“乐水者智,乐山者寿”,这样说似乎可以充分显示山水怡情养性的功能。另外,与山水亲近还可丰富知识,培养和提高审美情趣以及模山范水的能力。古今诗文大家、艺术巨匠大抵都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经历。“读万卷书”正好可以弥补“行万里路”的不足。由于受种种条件的限制,人们无法遍览全国各地的山水胜迹,便可持山水诗集为“卧游”之具,作纸上的观瞻。这间接得到的知识和印象,与亲身所历、亲目所见自然隔了一层,但收获往往更快捷,也更精粹。

  好的山水诗总是包涵着作者深刻的人生体验,不单是模山范水而已。如“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王之涣《登鹳雀楼》)以理势入诗,兼有教化和审美的双重功能,它表现出的求实态度和奋进精神,对读者无疑是有力的鞭策和激励。又如“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王籍《入若耶溪》)除生动再现山林特有的幽静氛围,还揭示了矛盾的对立统一关系,显然有启迪智慧、拓展襟怀的作用。其它方面的例子还很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王维《汉江临泛》)是执简驭繁、化难为易的范例。远水不可视之以目,却能表达得如此气势壮阔。为雨幕所笼罩的山色朦朦胧胧,无法分辨,诗人用“有无中”三字予以示现,精当无比,显示出非凡的观察、体验和表达的功力。”

  优秀的山水诗大都具有“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特征。所谓“诗中有画”,就是用画笔把山水风物中精深微妙的蕴涵点染出来,使读者获得直接的审美感受。如孟浩然《秋登万山寄张五》,把登高的“怡悦”之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始登高,心随雁飞灭。……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其中有诗人自己登山的身影,有想象中北山隐者张五的怡悦之情,还有阔远的视野以及闪烁于其间的种种景物。它的突出特点就是表现在一个“远”字上,用远景烘托远意。“远意”没有明说,只是影影绰绰地表现在“心随雁飞灭”的描摹上。勾画远景的笔墨也不多,却很有层次,显示出和谐的韵律与虚静阔远的美,像“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清新淡远,与隐者(包括诗人自身)恬淡高远的情趣相表里,几乎达到天然凑泊的完美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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