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谈怎样读小说

    中华读书报:在不断重读的过程中,您对经典作品有重新的认识和理解吗?

  毕飞宇:我不记得是谁说的了,经典就是可以反复阅读的东西,千真万确。鲁迅的代表作我不知道读了多少遍了,现在再读,还是有新的发现,还是能带来审美上的震撼。我对王彬彬教授说,鲁迅的小说确实是太好了。过去我们过分在意鲁迅的思想,而实际上,这个作家的文本意识特别强。我现在是这样看待经典重读这件事的,它在骨子里有一个年纪的问题。我们读经典的时候往往很年轻,二十来岁,可是,写经典的作家已经很成熟了,这个年龄落差就会带来一个问题,阅读的理解力达不到写作的理解力,我们没有对话的能力。等我们也到了一定的年纪,我们的理解力长进了,这时候再读,就有了对话的资格。这个时候你对许多字句就有新感受,甚至是标点符号。

    中华读书报:您对语言果真这么敏感吗?

  毕飞宇:当然,给你举例子。我写过一个小说,叫《枸杞子》,第一句话就是“勘探船进村的那个夏季父亲从城里带回了那把手电。“我记得很清楚,等作品出来的时候,中间多了一个逗号,就在夏季的后面,拿到杂志之后我很不舒服。这件事发生在90年代,直到现在我还记得。为什么记得?因为那个时候我喜欢长句子,你多了一个逗号,它变短了,我生理上就不能接受。语言是呼吸,这里头的短长只有自己才清楚。你让有哮喘病的人像正常人那样呼吸,那就要出人命,反过来也一样的。

  有一次在上海,我碰到了一个文学青年,他拿我开玩笑,说我知道你的语言了,就是主语+谓语+了+句号。虽然他说的不具有普遍性,但也有道理的。他这话有两点意思,一是我现在喜欢短句,二是我喜欢用句号。

  中华读书报:您为什么喜欢用句号?

  毕飞宇:我喜欢力量,这就要仰仗句号,因为句号最有力量。它像一把刀子。我特别喜欢“啪”的一下把豆腐撇成两半的感觉。逗号总是藕断丝连的。

  从审美上来说,不论我想表达的东西是伤感的也好、抒情的也好,但在语言上,我希望它决绝。这是我的趣味。鲁迅对我影响很大,他的表达很清晰。我最爱的就是这种清晰。老实说,我是句号控,我喜欢句号的冷静和克制,我也喜欢句号的身份和体面。句号是德高望重的爷爷,爷爷说,你回去吧。你必须回去。爷爷多亲切?多慈祥?可是不能抗拒。我不喜欢惊叹号,惊叹号太糟糕了,一惊一乍的,不好看。我也不喜欢省略号,装神弄鬼。屠格涅夫就喜欢省略号,当然,也许是翻译的缘故。我就是因为不喜欢太多的省略号才不喜欢屠格涅夫的。

  中华读书报:这种趣味来自什么?

  毕飞宇:一个人选择了力量你就必须选择清晰,不能拖拖拉拉的。在我的眼里句号非常有力量,就到这儿了,别给我啰嗦了。我喜欢句号和我开始喜欢短句子有关,它们是配套的。

    中华读书报:在《小说课》中我第一次看到,讲究语言的毕飞宇也粗犷奔放了,有“伟大个头”、“吃饭去吧”等这样口语化的文字。因为是讲课的内容就必须保持这样的原生态吗?

  毕飞宇:这是我刻意保留的。讲稿在《钟山》上发表之前,主编贾梦玮给我打电话,老一套,就是批评我。他建议我把口语化的倾向改了。我没有听他的——这是《小说课》,它来自教室,来自课堂。我希望可以保持现场感。在本质上,《小说课》不是学术专著,这一点非常要紧,如果是学术论著,那我的许多观点就需要论证,论证这件事我没有能力做,确实做不来,另外我也不想做。为什么?我的许多结论是没有办法去论证的,许多地方是我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阅读直觉,说白了,就是猜想。老实说,这些猜想我觉得有道理,也许可以成立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去论证它。我不指望在我这里能出现学术成果,我需要的是激发兴趣,拓宽阅读。

  中华读书报:从另一种角度讲,这种解读也是评论。评奈保尔、曹雪芹……您怎么看待作家的评论?有什么特点?

  毕飞宇:小说家评论作品时一般不会依靠概念,也不会过分地依靠逻辑,不是不想,是能力达不到。这是我们中国作家普遍性的缺陷,这是实情。当然,格非除外,他是双栖人,他太厉害了。附带说一句,许多人瞧不上学院式的研究方式,那是轻浮。学院式的研究是一种非常高端的能力,作家可以不具备那样的能力,没问题,但我们不能轻浮——那我们评论小说依靠的是什么呢?是经验,是长期阅读所建立起来的审美能力,是直觉,是我们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可我要说,直觉是双刃剑,有时候,它比逻辑更精确,更生动,但有时候也会找不到北。我还想说,大学的文学院只有学者没有作家是个缺憾,但文学院只有作家而没有学者,那就成笑话了,那要误人子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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