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田的意大利之旅

  意大利旅行日记一个特殊之处,就是前面三分之一由另一人代写,由于他的介入,我们在阅读这部书时就多了一个维度。

  这个人是谁,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不知道。他在旅途中照顾行李、安排行程、联系食宿,对蒙田的生活起居真情关切,此外还执笔撰写沿途见闻。从他的语言与字迹来看,肯定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下人,更可能是一位不得志的文人。因而姑且称他为“秘书”。他在日记中提到蒙田时,用第三人称“蒙田先生”;可是他的文风与蒙田颇为相像,因此后人认为他是在蒙田口授下写的。但是从事情的提法来看又不像,显然“秘书”处理情节有相当的自主权。

  旅途中他并不始终陪伴在蒙田身边,有时他到前站办理其他事项,然而他不在时蒙田的行程照样记在日记里。是事后听蒙田叙述而补还是怎么的?但是层次不乱,完全可以分清哪些话应该派在蒙田头上,还是秘书头上。在他写的那部分,“我认为”、“以我看来”,只是指秘书本人;“他们”指“蒙田那些人”,“我们”指“蒙田他们和自己”,偶尔“我们”与“他们”交替使用,这确实是一种奇异的文体。

  蒙田,这个习惯于在书本中漫游、遐想、探索的人,一旦走出塔楼里的圆形书房,要看的是什么呢?

  他有机会深入到不同的国家,抓住机会去了解当地人。一般游客都会说上一大通的名胜古迹,不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他的目光停留在表现“人”的标志上,不论是乡野播种的土地,还是城市的行政结构、马路铺设、建筑特点,对新出现的工艺技术与农耕器械,都表示同样强烈的兴趣,对新奇的虹吸现象、城门防盗机关,努力作一番认真的描述。

  他饶有兴趣地观看江洋大盗卡泰纳的伏法场面,犹太会堂里的割礼仪式,礼拜堂内装神弄鬼的驱魔作法,赛神会上鞭笞派惨不忍睹的自虐,记述自己晋谒教皇的仪礼,出席贵族家的宴请。蒙田读过许多古希腊罗马的书籍,惊异于古代名妓的华丽生活;如今到了罗马,也要领略这些古名媛的遗风流韵。据他说,在罗马、威尼斯只是想与青楼女子聊一聊她们的偏门子生活,然而谈话费与度夜资同价不打折,这令老先生像挨了斩,感觉很不痛快。

  蒙田到了一个地方,不像其他法国人喜欢扎堆。他远远避开老乡,最怕有人用法语上来搭讪,进餐厅坐到外国人最多的桌子边,点的也是当地的特色菜。他入境随俗,充分享受当地人的舒逸生活,组织舞会邀请村民参加,做游戏,搞发奖,时而还跟村姑说几句俏皮话调调情,充分发扬中世纪乡绅好客的古风。

  尽管历代有人对蒙田的宗教观争论不休,他毫不讳言自己是天主教徒,但是他心底所谓的神性其实只是最崇高的人性。他说人自以为想象出了上帝,其实想象出来的还是人自己。宗教只是以其包含的人性,以其在人的心灵与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才使他关切。新旧两大教派大打出手,他觉得都是在假借神的旨意做违反神的事。他对宗教战争深恶痛绝,路上遇到新教中的人,不论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茨温利派,都主动接近他们,努力了解他们推出改革的真意。这种做法需要极大的勇气与宽容,因为那是个不同教派的人都可以任意相互诛杀的时代。对他来说,跟教士谈论改革与跟妓女了解生活,都是重要性不相上下的人性研究与自我教育。

  蒙田旅行,就像蒙田写作,表面上信马由缰。他的随笔从古代轶事,掺入个人议论,引到生死、苦乐、人生须臾、命运无常的命题,最后告示世人怎样过好这一生。蒙田走在旅途上,一路虽有日程表,但是随时可以改变,好像也是走到哪里是哪里。有评论家说,要不是波尔多议会正式函告他已当选为波尔多市长,敦促他届时上任,真还不知道他会什么时候打道回府呢。

  那么,这趟不知其如何开始、原本也可能不知其如何结束的旅行,到底是为的什么?既然已无法从其主观意图去了解,不妨从事实过程上去揣测和分析。

  1580年9月5日从法国博蒙出发,途经瑞士和德国的意大利之旅,历时共十七个月又八天。从1580年10月28八日进入意大利博尔萨诺之日起,到1581年10月31日离开都灵和苏斯之日止,在意大利整整过了一年又四天。旅居意大利时,又两次进入罗马。第一次从1580年11月30日到1581年4月19日,逗留四个半月,然后离开到外省旅行。第二次从1581年10月1日到10月15日,盘桓半个月;之前,4月5 日获得正式罗马公民资格证书。他进入罗马时是旅客,离开罗马时是公民。一直自称不慕名利的蒙田在《随笔》里全文转录证书的内容,可见自尊心感到极大的满足。

  在欧洲首先举起文艺复兴火炬的是意大利。当时欧洲人到意大利旅行,近于朝圣行为。在蒙田内心还有更深切的冲动与理由。我们知道,蒙田还在牙牙学语时,父亲从意大利带回来一位不会说法语的德国教师,让三岁的蒙田跟着他学习拉丁语,开始亲近罗马文化。蒙田说自己知道卢浮宫以前就知道朱庇特神殿,知道塞纳河以前就知道台伯河。他更可以算是个罗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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